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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夏天有些闷热,但幸亏桃林驿这个地方挨着伏牛山。

    山风习习,鼓动桃林,甚至还带了一股清香之气,卷入驿站后,稍微让房间内四个男人的臭脚不那么惹人厌。

    “我当时其实并没有说什么……只是说了些军事上的事情……除了军事我又能说些什么呢?我少年时从舅父学兵法,成年后稍作游历,然后从军,后来便入了兵部,混沌至今。”

    李定小心言道。

    “当日在汴梁,我去见杨慎,报上家门得以入见,便说,眼下国家看起来兵强马壮,横压四海,但实际上却千疮百孔,难以为继……”

    “哼……”李清臣冷笑了一声。“阁下在这里打什么马后砲呢?知道的自然知道东夷之败正是杨逆谋逆所致,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彼时就能料到前方二征东夷大败呢。”

    “我当时刚说这话时,委实没有想到二征东夷会败,真不是这个意思。”李定诚恳以对。

    “李十二郎出身优渥,见识不凡,但有些事情不是他能知晓的。”张行看了一眼李清臣,认真言语。“我当日正在落龙滩前线,反而稍微晓得一些,杨逆固然是大局崩坏的主恶,但前线也不是那般轻松的……”

    李清臣为之一塞,秦宝则精神稍振,侧耳倾听。

    “不错。”大概是意识到身前的张三郎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,李定也稍微认真起来。“彼时我的意思大概有这么几条,一个府兵制度下,府兵集中在关陇、河洛等地,强干弱枝是对的,但过于集中,并不利于就地动员、出兵、防御,应该维持一个合理的比例……

    “此外,府兵集中在关陇、河洛,还有一个不免的坏处,那就是再怎么更迭人事,再怎么改换制度,下面的军队终究还是那些鹰扬府,从最根本上盘根错节,与门阀相缠,临阵之时,免不了有私军之嫌疑,以至于视国家公器为私物,保有实力,坐观成败……

    “但反过来说,就眼下而言,世代从军,一府之内多为乡党、故识的府兵依然战力远胜于募兵,擅自更迭,也有些自废武功之意。

    “最后,我当然也晓得上头的心病,自先帝以来,压制关陇大阀,防范东齐、南陈,羁縻北荒旧民就是成例,所以便建议杨慎收权于兵部,将军事人事统一谋划,取优汰劣,整编归一,同时恢廓地理,记录天时,然后直属于上。

    “总之,说了半日,无外乎就是劝杨慎担起国家责任,将一团糟的军事统略收拾起来,使国家强盛……”

    “得了吧!”李清臣再也忍耐不住。“还说你没有心存他意?杨慎也配担起国家责任,收拾天下吗?”

    “这位李十二郎,我知道你什么意思,无外乎是让我去进言圣上。”李定并没有气恼,而是认真辩解。“可我倒是想找圣上当面进言,请圣上来收拾天下,可有机会?况且,圣上威福加于四海,内政外交军事经济,怎么可能事事统帅,彼时彼刻,军事上能做统帅辅佐天下的,不指望杨慎,还能指望谁?哪个人有这个家门、官职、人望?你家中丞吗?他既管了靖安台,怎么可能还能去碰军事?”

    李清臣居然真的想了一想,然后干笑一声,不再言语。

    倒是张行,反而不满:“你就这么泛泛而谈几句,你那异父异母的妹妹便跟来了?”

    “当然不是。”李定赶紧摇头。“我是奉上了全部的整备方案,从军队规编到鹰扬府的裁撤、新立,再到主要军道分划,兵部职司新制,数年心血,全都奉上,前后七个匣子,十数万字……”

    张行微微点头,这就是真做事的人了,甭管好坏成败,ppt后能有个十万字附件的人还是要尊重的。

    “不过,十娘之所以奔我,倒不是因为这些,她毕竟只是一个刺客,便是随杨慎见识稍多,又如何能懂这些?”李定说到此处,却又失笑。“她对我高看一眼,乃是当时杨慎听完我讲述,又大略看了我奉上的七盒文书的总纲后,拍着屁股下面的座位对我说,将来我必然坐到他那个位置……而十娘恰好在旁执壶。”

    “杨慎用你了?”和其他二人一样,张行诧异一时。

    “不错。”李定喟然颔首。“用了我,但也正是用了我,我才不得已找理由逃窜,并得十娘夜奔……否则,哪里用得着我表兄牵累我,还让吉安侯的女儿在这种地方擒住我?当日便死在吉安侯的刀下了……实际上,我也正是察觉杨慎要造反,才醒悟过来他那句话的意思。”

    话到这里,李定扫视了屋内其他三人,复又摇头:“我也是倒霉,少年时我舅父身为国家名将,却整日称赞我,我也是少年意气,只觉得天下终究要我来规划。结果舅父早死,我也蹉跎半生,半点志气都难伸展。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个愿意接纳的,居然又是个反贼,所幸还有一个十娘不计我潦倒万般,一意要随我……但刚回来,看到刑部张文达要在东都闹事,便寻了这个差事,准备见见表兄,顺便躲开祸患,却没想到东都城张文达直接死了,反倒是我这里撞上了表兄逃窜。”

    众人一时无语,兼有感慨。

    片刻后,还是张行微微抱怀笑道:“李员外,咱们既然都坦诚到这一步,我有一句话,要是不问,反而显得虚伪……”

    “阁下请讲。”李定也诚恳了许多。

    “你当日发觉杨慎要造反,直接离去,是因为觉得他不能成事呢,还是觉得要做个忠臣,万万不能从逆?”张行戏谑以对。

    “都有。”李定沉默片刻,方才做了一个万能回复。

    “那好,我换种问法。”张行抱着怀,微微前倾。“倘若你真心觉得杨慎能成事,你会弃了杨慎许诺的座位,来为大魏陪葬吗?还是要就此携美归隐山林,来个不负大魏不负卿?”

    秦宝和李清臣,都觉得张三这厮过分了。

    然而,李定沉默片刻,却给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:“大丈夫生于世间,若不能收取东夷五十州,灭西荒巫族三十部,使四海归一,然后证位归天,名赫史册,位列神籍,那不是白活一场了吗?”

    桌上二人皆呼吸粗重,无声以对。

    依然还是张行,估计是键盘上写惯了这些话,反而只是顿了一顿,便继续抱怀前倾:“若是这般,我再问阁下一事,你觉得杨慎造反不成,是因为他这人不足恃,还是大势不足恃?”

    “兼有之。”李定也微微抱怀前倾。“不瞒阁下,杨慎优柔寡断,临到造反都没有个战略规划是一回事,另一面,我也委实想不到大魏有什么倾覆的可能……先帝灭东齐、吞南陈,压服北荒、臣妾三巫,只在二十年前啊!”

    “而且朝廷的仓储居然那么丰富。”张行以手点在榻上,也是满脸感慨。“有粮食,有布帛,人口又摆在这里,便是有门阀世族,有地域矛盾,可这天下还是没有理由不稳当啊?”

    “此言甚是……”李定仰头叹气。“可是,这世道明明又总觉得哪里不对,好像一日日就坏了下去!”

    “就是这样!”张行终于拊掌,却又诚恳追问。“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……你说,既然天上有至尊,天地间有真龙,有没有可能,是天意如此呢?”

    “天意不可测。”李定摇头不止。“但自古以来,都是时局大势催动天意,未尝见天意先出,违逆大势……而且依我看,若天意从些许至尊、神魔、真龙之意而为,便称不得天意了,至尊不说,自古没有作恶祸乱的至尊,至尊之所以为至尊,便是他们有功德于宇宙世间……只说这些真龙,他们若真有念想,也只有被天意屠戮的份,君不见,四位至尊从何而起,哪个证位途中少了龙血?”

    “那到底是什么呢?”张行愈发蹙眉。

    “有没有可能还是东夷?东夷虽称夷,却与北荒无二,皆是人族正统……又或者是巫人再度一统?”

    “东夷的情况我不清楚,阁下有什么可以介绍的吗?”

    “我……”

    就这样,眼见二人越来越入巷,秦宝与李清臣对视一眼,却都觉得有些荒唐起来,也实在是插不了话……隔了一阵子,李清臣率先忍耐不住,回到隔壁歇息。

    而秦宝却干脆伏案而眠。

    “走吧。”

    就这样,二人从大魏军制一路东夷国运,再说到西北面的巫族前途,一直到北荒荡魔卫制度,此时却已经是三更之后了,随即,张行瞥了一眼伏案的秦宝,忽然改变了话题。“我送你出去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已经前倾到跟对方交头接耳的李定一时措手不及。

    “且不说还有可能寻到你表兄,便是寻不到,也未必不能直接拿那三个看守构陷你二舅。”张行言辞随意。“不差你一个……而你今日言谈,虽然不至于让我随你夜奔,但委实是个有真本事的豪杰英雄,我一言既出,必有回应,趁大家都睡了,我现在送你出去。”

    李定赶紧起身,却又一时怔住,压低声音提醒:“十娘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走了,十娘反而于此事无足轻重。”张行随意催促。“你日后找法子回东都就行,到时候我找白巡检说个情,让她再去找你。”

    李定赶紧起身,想要在床下拜谢,却又瞥见秦宝,便匆匆止住,只是立定不动。

    而张行则大大方方取了绣口刀,堂而皇之出门下了大堂,见到下方执勤的一人正在硬撑,上前自荐换班,将人换走后,便只是上楼一挥手,便带着李定大摇大摆直接出了驿站,然后转入桃林。

    “张三郎,一日内让我三度刮目相看,就只有你了。”来到桃林,借着驿站灯火,李定拱手下拜。“今日恩义,我五内铭感,如若张三郎不弃,咱们二人何妨在此桃林结为异性兄弟。”

    “走吧!”张行懒得理会,只是一摆手,便催促不及。“说了半天,大魏都固若金汤呢,又不是要打天下,还在这里桃林结义,况且真结义了,不还是你做大哥……更不要说,今日事本就是我们无凭无据要拿你诬陷你舅舅……走吧走吧,你便是日后成了神仙皇帝,也与我无干,今日放你是见你多少是个有真本事的,如此罢了。”

    说着,张行直接转身向驿站而去。

    李定闻言,在原地咬了咬牙,稍作犹豫,然后既没有直接向东,也没有向西去潼关,反而是先行向南面山中奔去。

    而另一边,张行进了驿站,并没有着急去寻白有思,而是停在驿站院中,然后掏出怀中罗盘,平静的念了一声‘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’。

    罗盘一如既往没有让张行失望,乃是直直弹起,但出乎意料,罗盘指针并没有像想象的那般指向西面潼关,也没有指向北面大河,反而落在了南面伏牛山中。

    难道韩世雄真的是自己酒量过人,单独逃了?张行脑中闪过刚刚装睡打掩护的秦宝,以及李定一再无辜的解释,想到了一种最无语的解释。

    但不管如何了,罗盘都用了,也不必再顾及。

    收起罗盘,张行转身入了驿站,上楼去寻白有思,来到女士门前。礼貌还是要有的,但稍微敲了几下门,门内却并无回应,张行无奈,直接推门,大门居然是虚掩。

    非只如此,门内还空无一人。

    张行怔了怔,若非房间内还有那位张十娘特有的熏香味道,他只当自己走错了房间。

    犹豫了一下,张行选择就地等待。

    而果然,半刻钟后,白巡检忽然出现在门外,而且一身衣服赶紧利索,看样子也是出门去了。

    这让张行有些神色怪异起来。

    “张行。”看到屋内等着的人,白有思犹豫了一下,甚至有些眼神躲闪。“我与张十娘相谈甚欢,干脆结为异性姐妹,刚刚已经把她放了,还送了二十里,让她在东都等人就好……你也把我姐夫放了吧!然后罗盘拿来,借我一用就是!”

    张行沉默良久,终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只能实话实话:“在伏牛山里……明日搜山?”

    PS:抱歉抱歉,晚了晚了,然后大家新年继续快乐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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