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下的日子, 倒也无过多的纷扰。

冬至那日, 何安身处寺庙, 穿着宫中送过来的新衣, 细木棉所制的圆领白袍, 虽式样简单,但轻薄舒适,且能抵御寒风。

冬日天寒,但天上暖阳融融, 落在身上,着实有几分暖和。

他立在院墙一角前的梅树前, 漆黑的梅枝早在前些日子便布满了花骨朵儿,待到今日,那枝丫上的花蕾早已绽放, 片片花瓣如同皑皑白雪, 唯有花底部那抹浅浅的玫红色, 粉而新嫩,花朵团团锦簇,布满枝间,秀逸至极。

何安望的很深,很沉入,满身心思都在那梅花上。

他想到前些日子,和沈飞, 萧灵隐二人一同画梅时, 沈飞说他画的梅花虽然细致, 却少了几分神韵。

他在想,到底是缺了些什么。

梅高洁,傲霜雪,许是缺了几分孤高绝顶之意,又或是精细过分,失了几分灵动。

背后一声呼喊,却是将他拉回现实。

“大哥哥!”那轻俏的女娘声,脆而利落,其间却也带着几分想念。

何安转身而望,便见前方月洞门前,白墙朱瓦,间或高木,一个梳着双环髻,身穿青色罗裙的秀气小娘子,面带笑意望着自己,身边跟着两个侍女。

那是原身的三妹妹,楚瑛。

“你今日,怎么过来了。”何安让她进了屋子,又让侍卫拿来暖手的手炉,接着自己又亲自为她添上热茶。

楚瑛接过手炉,暖了暖手,才道。

“我来看哥哥你,爹爹特别央许我过来。我在宫中,也无趣的很,好不容易才得了爹爹的许可,终于可以出宫。”

何安又问道:“可曾饮食?哥哥这人还有些新熬的红豆粥。”

晋朝冬日有喝粥的习惯,红豆粥更是冬至时节基本必备之物。

楚瑛看了一眼对面的何安,略带些不好意思,回道:“我来的路上,吃了不少糕点,肚子都还撑着。”

“那还不多走走,消消食。”

“走了走了,从寺庙门前到哥哥你住的地方,可真的有不少的路。”楚瑛嬉笑道,“可让我走的脚都酸痛了。”

“那就好好坐着休息一番。”何安笑着说道。

“哥哥,这佛寺可真是清静,我一路过来,京城之中车马皆华整鲜好,往来如云,见不少人都群邀着去附近上香,怎么这大觉寺人竟是如此稀少。难不成是此地离京都过远,我一路过来,也花了不少时辰。”楚瑛又道。

“确实如此。”何安笑道,“此地离京都过远,常人多往南郊较近的云台寺,那里香火较为旺盛。”

“大哥哥,你不寂寞吗?我在宫中,会去听讲,偶些时候,会去看京都的马球比赛,但也总是感到无聊发闷,你却待在这佛寺,不能离开……”楚瑛叹息道。

“我偶尔登山,或是看书,抄诵佛经,倒也还好。”何安轻抿了口茶,回答道。

“对了,爹爹今日也要去南郊祭天,前几日便入住太庙了。”楚瑛低声道。

“倒也是,冬至每年都要祭天。”

“大哥哥……”楚瑛叹了口气,又喊了一句。

“怎么了?”何安问道。

“前些日子,爹爹在宫中大怒了。”说到这,楚瑛的声音更加的细小了,带着几分忐忑和小心。

“据说,朝中又有大臣求立太子。”楚瑛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人,悄悄地看着,似乎在等着他的回复。

何安阖目片刻,又立即睁开,伸手拿过茶壶,又为自己续了杯滚烫的热茶。

“瑛儿,这事情,你别管,也别想太多。”何安缓缓喝了口茶,轻声嘱咐道。

楚瑛听了这话,心头一阵失望。

虽然知道面前这人日后会被立为太子,可是如今听到的闲言碎语,宫女宦者们私下底的议论,都说大皇子被陛下不喜,是万万不可能被立为太子。

听的多了,楚瑛都有些烦闷了。

她又看了一眼这人,秀气的眉缓而平,看不出任何的情绪,眸间清澈,面容白净,毫无瑕疵,素衣白袍,不添任何修饰,却更显其面目俊逸无双,神情温文潇洒。

隔着屋外的光,这人身上更添几分神采。

楚瑛望着,不由得想到自己曾经粉过的一个男星。

那个男星长得也是白白净净,虽不如面前这人气质卓然,但自身带着股少见的清新感,穿着白衬衫,演着校园剧,骑着自行车,带着车座后的女主。

轻轻一笑,勾起无数小女生们的心思。

那部电视剧多红,同学们都在讨论。

就连她自己,也是熬夜追着。

可是,如今自己却是连那个曾经喜欢的男星的脸都忘却了不少,不记得那脸孔。

如今的她,偶尔想起过去,只觉荒诞,不知身在何处,不知何以为家。

唯一只知道,自己应该是再也回不去了。

“你要好好照顾自己。”何安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眉间微皱的小娘子,想了想还是开口又接着嘱咐了一句:“明年爹爹怕是会替你和二姐一同选驸马。”

“哦。”楚瑛有些不是滋味地应了一声。

这事情,前些时候,皇后娘娘便嘱咐她了。

让她多修女德,少作玩闹。

“大哥哥,你说,为什么女子这么早就要成亲?”

楚瑛低着头,有些懊恼地出声道:“我不想成亲……”

“哪有你想不想?”何安叹了口气,“这世间,本就有许多事由不得你选择的。”

楚瑛头便低地更深了,迟迟不说话。

“小丫头,别怕。”何安扶了扶她的额头,只道。

“也没什么好怕,这世间女子也都这般。况且,你可是爹爹的女儿,爹爹会替你寻得一个好夫婿的。”

这话何安自然不是瞎说的,既然身为公主,自然衣食无忧,且尊贵无比,晋朝选婿,宫中多有照顾,虽然为驸马自是不能进入权力中心,不能得那宰辅之位。但朝廷官位难以晋升,往往多人夺一空缺,若被选为驸马,身为公主之夫婿,受宫廷优待,不仅能官位高升几番,更是衣食无忧,生活自在。

对于大部分没有过多抱负的士子来说,这显然是个不错的选择。

这世间大部分的女子多微贫,侍奉丈夫为先,若是貌美者,或为妾室,或寻得一门手艺为生,嫁得一个地位相近的丈夫。

即便是豪门大户,高官贵族,嫁入夫家,便为夫家人,甚至连名字也被淡忘,多被称之为某某氏。

身为公主,地位尊崇,多受敬奉,相比大部分的女子来说,已经足够好了。

两人又接着聊了不少时间,何安终是把楚瑛重新逗开心了。

离去前,何安送她出寺。

路上,楚瑛跟随着他,在他身边低声说道:“大哥哥,你可真好。”

何安只叮嘱她路上小心,又备了些吃食,让她路上填填肚子。

掀下马车帘幕前,楚瑛坐在车内,面带微笑,颇有几分娇憨说道:“大哥哥,我下次再来见你。”

何安只浅笑,并不言语。

过了冬日,春风送暖,山间的迎春花,腊梅,在幽静寒峭的树木之间各自盛开着,红的黄的粉的,团团簇拥着,远远望去,深绿之间,那点点花儿,甚为美丽。

暖日初融,皑皑白雪皆化,云气蒸腾,仿若天上仙宫。

那一日,二人登山而望,笑谈到前朝风云变幻,又言今人风光,多有感叹。

萧灵隐又道:“铭章君,若他日,我落榜而归,怕是要唠叨你不少时日。”

何安听了这话,也不转身,只望着这山间,缓缓闭上双眸,感受着林间吹拂过的风,嗅着青涩的草木味,听着树枝间鸟声轻鸣,吱呀作响的簌簌声,呼吸声越加地平缓,心平气静。

隔了一会儿,何安轻笑道:“你这话,说的你好似半分把握都没有。”

他觉得这人当前的担心不过是多余,就算这人年轻气盛,或有突生差错,可他身上另一人老谋深算,定是什么都准备好了,那人学识渊博,非常人所能及,更是融会贯通,成一代大家。

这样的人,不说在殿试上被钦点为前三甲。

若无意外,赐个进士出身定是没有问题的。

当朝科举取士,犹为重视公平,不仅对考试的程序要求严格,考官的任命也极为严格。

朝廷多派两三人皆为考官,互相制约,以防作弊。

而且考官多是隔几年一换,严禁官员,直接控制。

学而优则仕,若是考试成绩优秀,自然容易被重视才学的官员选出来。

“愚在想,若落榜而归,不登科及第……”萧灵隐转头看着身旁人的轮廓温和的侧脸,缓缓道:“但能与君同游天下,也应当是一大美事。”

说完,他轻轻叹笑道。

“游观诸州,结庐而居,闲来养花侍草,摆弄书画,莫不悠闲自在。或许也能如同愚师一般,待学问日趋高深,声名渐起,便能在书院教书讲习,为幼小孤童启蒙,为学子讲演经学,想必也定是……若能与君同游,观江南之名园,见北地之名峰……”

接下来的话,萧灵隐没有再说了。

他看着山峰,内心默默叹了口气。

何安没有回应,这人想必还是不知道自己的皇子身份。

不像另一人,所思所想,甚为深远。

而且,对自己的身份知道的一清二楚,这样的话,那另一人从不会对自己说。

有时候,何安会想,年老的那一个是不是早就对自己的未来安排妥当,所言之语,都是贴近实际,谈及朝廷争论,地方风俗事故,拿捏熟练,分析议论更是具有实操性,而不是凭空而谈。

最后,萧灵隐转而一笑,笑的甚是牵强。

“这想必,也是愚之妄想。”

何安听了,依旧望着山间景色,不曾转身望身旁人的脸庞,左手却是缓缓回握住这人腿间放着的手。

微热的肌肤轻轻触碰,缓缓勾住他的手心。

萧灵隐察觉后,心头一动,转头看向右边,看着那人唇角轻勾起带出的笑意。

恍然一笑,手心攥地更紧了几分,将那人的手拢在手心。

他握的甚是紧,何安不由得吃痛低叫了一声,连忙把手抽了回来,打了他手臂一下。

接着看着他笑的那么傻,心下火大,又骂了他几句“呆子”,转身便向山下走,不再理会他。

萧灵隐便连忙追了上去,急忙从背后搂住了他,不让他再接着走。

“铭章……”萧灵隐在身后喊了一句。

何安不说话,挣扎了几分,身后这人力气却甚是大,挣脱不开。

他正气头上,便恨恨骂道:“你这人莫不是吃了什么怪道士的丹药,生得这番力气……”

背后这人却笑了一下,依旧紧紧搂着他,在他耳畔旁缓缓念道:“愚只愿君如君之名,此生安平人和。”

何安愣住了,不再言语。

他眯着眼,眼光瞄向远方天际,那抹浅浅的蔚蓝色,云层深厚,高低不平,积云遮住了大半个天空。

“你又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是何含义?”何安缓缓出声道。

就连我自己,都不知道这名字因何而取,因何而得。

“我想,便是这般含义,愿你永生永世安平。”萧灵隐只这般说道。

“似君这般人,常人见之,应皆如我所想,望君安好。”

身后人靠的越发地紧,何安缓缓将手放在搂在自己腰间的手之上。

风光正好,清风微拂,云层逐渐淡开,天边露的一抹斜阳洒在二人身上,浅而耀目。

萧灵隐便放开搂在那人腰间的手,遮住那人的眼。

“天光刺眼。”萧灵隐轻声道。

“不必遮了,让我见见这光。”何安轻轻叹道。

冬日既过,很快礼部举办的省试即将来临。

春闺应举,便在眼前。

当朝科举,有设常科,特科二类。

常科最普遍,而常科中进士科更是重中之重。

为改前朝藩镇之乱,当朝重文抑武。

为抑世家大族作乱,更是大开科举,取士颇为宽厚,多提拔寒门子弟。

出身不限制个人发展,即便是商户之子,甚至是佛道教中人也可参加科举应试。

省试三年一次,已为朝中惯例。

读书人皆有三考,解试,省试,殿试,层层向上,其中若有一层失败,便要重新来过。

萧灵隐本在家中柳州参加了解试之中的州试,获得了参加省试的资格。

只待冬日一过,参加春闺,一展身手,最后去那朝廷大殿,面对帝王至尊,才露心中胸怀抱负。

科举竞争尤为激烈,擢选几率更是微小,省试往往几百人取三十余人入殿试,擢升几率基本都在百分之十以下。

一次不过,便得三年之后重新来过,因此有不少士人五六十岁才登进士科,方得一个特奏名出身。

若是登科及第,便是光耀门楣,皆大欢喜。

若被提名三甲,更是如同一朝成名天下知。

因此沈飞,萧灵隐二人和寺内几个一同备考的书生皆是不敢过分欢闹,多是苦读诗书,温习经文,不敢有丝毫懈怠之意。

何安因此也落得不少清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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